查看原文
其他

艺林小札:黄庭坚的元祐升沉 | 李跃林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李跃林笔记 Author 返吾




黄庭坚在书法史和诗歌史上的地位,在宋四家中,只有苏轼可以与之并论。而在生活上的各种奇闻,则是独一无二的。纵观黄庭坚的一生,他在的文学上,在元祐年间到达了巅峰,而他的书法真正卓然不群,则是在流放生涯开始之后的十年中。本文拟对黄氏元祐年间的生活一些片段进行梳理,为其描绘一个尽可能接近真实的思想和生活的图像及其演进。这段生活,对他的宦游生涯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,也影响了后人对他的人品以至思想的判断和评论。


黄庭坚英宗治平四年(1067)二十三岁登许安世榜进士第,调汝州叶县尉,神宗熙宁五年(1072)起任大名府国子监教授共八年,神宗元丰三年(1080)改官知吉州太和县,元丰七年移监德州德平镇。这一段时间内,官位低微的黄庭坚生活记载相对不多。


一、元祐风流


元丰八年(1085)四月黄庭坚奉诏为校书郎入京,哲宗即位,一批黄庭坚相善的师友,皆入要职。对黄庭坚文学才能十分欣赏的文彦博(图一,文彦博书法)、司马光(图二,司马光书法)入相,前夫人兰溪祖父孙觉迁右谏议旋为吏部侍郎,舅父李常也在朝任职。与黄庭坚谊在师友的苏轼苏辙兄弟接连高升(见下文),苏辙并在元祐六年成为右相。这几乎为黄庭坚的飞黄腾达,铺平了道路。黄庭坚的文学才能,在这段期间倍受称颂,名扬天下,是黄庭坚生活最为适意的时光。在后人极为称艳的“西园雅集”中得到充分体现[l]虽未必实有其会或其画,西园雅集的故事,至少反映了元祐初年“文雅风流之盛”和苏轼在这一圈子中的凝聚力。(图三,传李公麟《西园雅集图局部》) 


图一、文彦博《三札卷》纸本行草书 43.6×223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。


元祐元年三月,黄庭坚受司马光推荐参与校定《资治通鉴》。司马光的荐疏云“校书郎黄庭坚好学有文……欲望特差与范祖禹及男康同校定《资治通鉴》”。六月,黄庭坚诏试馆职。北宋的馆职,是宰辅的预科班,都须经推荐考试才能入选,是文士的殊荣。与黄庭坚任馆职的,都是一时之选。十月,除实录院检讨官、集贤校理。黄庭坚有山谷有《辞免实录检讨状》云“讨论之职,必付其人。如臣浅陋,非所堪任。"


图二、司马光司马光《资治通鉴残稿》(局部)纵33.8厘米,横130 厘米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。


图三、传李公麟《西园雅集图》的两个局部。


二、道德审判

元祐二年(1087)正月,黄庭坚除著作佐郎。本年和次年,黄庭坚受到有生以来的一次严肃的道德审判。


事情的起因,是时任翰林学士的苏轼因为黄的文学才华上《举黄庭坚自代状》(图四:苏轼书《马券》,黄庭坚书《马券跋》),云“蒙恩除臣翰林学士。伏见某官黄某,孝友之行,追配古人;瑰瑋之文,妙絕當世”,被时任监察御史赵挺之弹劾,谓庭坚“轻薄无行,少有其比……庭坚罪恶尤大”。


次年,这一攻击更加猛烈,《续资治通鉴长编·卷四百十一·哲宗元祐三年五月》记


诏新除著作郎黄庭坚依旧著作佐郎。以御史赵挺之论其质性奸回,操行邪秽,罪恶尤大,故有是命。


右正言刘安世言:「近闻朝廷除黄庭坚为著作郎,继有臣僚言其缺行,寻蒙指挥,已令追寝。然臣闻御史赵挺之历疏其恶,以为先帝遏密之初,庭坚在德州外邑,恣行淫秽,无所顾惮。窃谓挺之德州守官,耳目相接,不应妄缪。审如其言,则闾巷之人有所不忍,而庭坚为之自若,亏损名教,绝灭人理,岂可尚居华胄,污辱荐绅?伏望陛下以挺之所奏付外施行,庶使是非明辨,众听不惑。」又言:「臣窃谓庭坚所犯,若果得实,则名教之所不齿,岂宜尚居清要,污辱荐绅?若或无有,而不加考质,则庭坚虚蒙恶声,将遂沉废。是非交错,有害政体。伏望圣慈特降睿旨,以台谏官所言庭坚事状,委逐路监司依公体量以闻,庶使枉直昭晰,中外厌服。



“遏密”指帝王死后居丧,停止举乐。黄庭坚元丰七年移监德州德平镇,元丰八年四月奉诏谓校书郎,九月到京。神宗三月去世,所以这里的“先帝遏密”当是元丰八年三月至九月间事。“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,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”,指的正是这一段时间,所以刘安世云“挺之德州守官,耳目相接,不应妄缪。”但也因为“若或无有,而不加考质,则庭坚虚蒙恶声,将遂沉废”建议继续调查,是公平的。


黄庭坚有《修〈神宗实录〉乞外任奏状》云“伏念臣日者蒙恩待罪著作,讨论史事,预闻圣朝大典。实以为荣。而臣才不逮人,读书有数,见闻浅陋,无助阙疑。黾勉素餐,已縻岁月。”所云“待罪”,或许正是指此事。


调查的结果似乎是有官方结论的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·卷四百五十六》记载,元祐六年三月,《神宗实录》完工,朝廷举行典仪,参与其事的官员荣祉非常,各有升迁。


丞相而下再奏聖躬萬福,西廂東向立,候修實錄官翰林趙彥若、給事範祖禹、著作黃庭堅起居畢,同升殿序立。


癸酉,诏……著作佐郎黄庭坚为起居舍人。……中书舍人韩川言:「新除黄庭坚为起居舍人,伏以左右史职清地峻,次补侍从,而黄庭坚所为轻翾浮艳,素无士行,邪秽之迹,狼籍道路。」封还除命。(封还除命见此月十八日。)吕大防必欲用黄庭坚,请再下,太皇太后曰:「恐再缴,不如只依例改官。」乃诏庭坚行著作佐郎。刘挚谓庭坚能文,于词掖为宜,故庙议略其他眚,为官择人,惩近时词令不振之弊。然庭坚少年之过耳,顾不为公论所赦,惜哉!


这里所说的”黄庭坚所为轻翾浮艳,素无士行,邪秽之迹,狼籍道路”“ 庭坚少年之过”或就是正式调查所确认的,虽有左相吕大防(图五、吕大防书法)的力挺,黄庭坚擢升依然受阻。


图五、吕大防《示问帖》,纵27.4厘米,横44.5厘米,故宫博物院藏。


又按元祐六年山谷有《辞免转官状》、《乞回授状》,当在韩川言阻之前。《辞免转官状》云“以老母卧疾连年,告归之日过半。常忧窃禄,不免罪诛。适及奏书,例辖爵赏。因人成事,义所未安,伏望圣慈追寝误恩。” 《乞回授恩命状》云“奉圣旨不许辞免者。……伏念臣母寿光县太君李氏,今年七十二。垂老抱疾,幸见孝治之朝,……愿以特授朝奉郎回授老母一郡封。……伏望圣慈,特赐开许。” 《长编》卷四百五十九第 17 条, (六月丙申 )“特封实录院检讨官黄庭坚母寿光县太君李氏为安康郡太君,从庭坚所乞,以转官恩回授也。”山谷未能转官起居舍人,谏官弹劾之外,个人愿望欲封其母为郡太君也是因素,或许是朝廷拟定的一个中庸的结果。


但谏官的弹劾,阻断了黄庭坚升迁的捷径,直到哲宗元祐八年(1093),四十九岁时,山谷除秘书丞,提点明道宫,兼国史编修官,从七品而已。


三、少年之过

黄庭坚“邪秽之迹”的具体事件,史无记载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中被以“淫秽”罪名弹劾的官员,黄庭坚之外,还有王安石之弟王安礼,记载稍详,可做参照:


御史张汝贤奏:“况安礼素行贪秽,所至狼籍。名在儒馆,则日出游于淫舍。湖州、润州,身任太守,娼女共政,淫秽不忌。……知润州日,部内致仕官刁约,馆阁故老,安礼以丈人行事之,而安礼数饮约家,辄私其侍婢。约死,乃以主丧为名,诱略其婢王氏、谢氏二人以归。……安礼与其兄安国素不相能,及闻其丧,无甚哀蹙,丧假仅满,呼妓女燕饮,嬉笑自若。”


御史就是监察官,其时在元丰七年。王安礼的罪名,总结起来,就是招妓、夺人侍婢、兄丧间仍然呼妓女燕饮。此事的结果,一是是张汝贤“风闻言事”,“落侍御史、知信阳军,坐言事失当也”,而王安礼自尚书左丞以端明院学士知江宁府。


以此,我们可以判断赵挺之攻讦黄庭坚的具体事项,应不出王安礼被弹劾事件的内容,最有可能就是招妓访妓。黄庭坚自己和野史的记载,都谈及少年时文字浮艳,都可能与狎妓有关。这些艳词,在《山谷词集》中还可见,如“欢极娇无力,玉软花攲坠。钗罥袖,云堆臂。灯斜明媚眼,汗浃瞢腾醉。奴奴睡,奴奴睡也奴奴睡” (《千秋岁》)。


关于这些艳词,山谷自己这样记载:


“余少时间作乐府,以使酒玩世。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,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。”(《小山集序》) 


法秀劝戒事的细节,出现在很多当时的文字记载中,如《五灯会元》、《禅林僧宝传》、《嘉泰普灯录》和《苕溪鱼隐丛话》中。《五灯会元》中这样说:


“太史山谷居士黄庭坚字鲁直……好作艳词。尝谒圆通秀禅师。秀呵曰:“大丈夫翰墨之妙,甘施于此乎?”秀方戒李伯时画马事,公诮之曰:“无乃复置我于马腹中耶?”秀曰:“汝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,不止马腹中,正恐生泥犁耳。”公悚然悔谢,由是绝笔,惟孜孜于道。著《发愿文》,痛戒酒色。”


而在《发愿文》(图六李公麟五马图,图七黄庭坚《发愿文》局部),山谷云“不复淫欲……设复淫欲,当堕地狱,住火坑中经无量劫;一切众生,为淫乱故,应受苦报,我皆代受”,痛戒肉、酒、色。


图六 a、李公麟《五马图》和黄庭坚跋,东京国立博物馆藏。


图六 b、李公麟《五马图》跋



这里也不妨考察一下黄庭坚的家庭生活。黄庭坚于治平四年(1067)二十三岁时,娶孙莘老之女蘭溪为妻,而兰溪于熙宁二年(1069)去世,无生育,山谷时在叶县,有《哀逝》、《悼往》、《红焦洞独宿》等诗纪念。其中《红焦洞独宿》有句云“衣笐妆台蛛结网,可怜无以永今朝”。熙宁六年(1073),黄庭坚在北京复娶谢师介之女介休为继室[2]。介休育有一女睦,于元丰三年(1080)去世。黄庭坚哀之云“兰溪之女美,介休之婦德,皆室家之則也。常欲以楚詞哭之,而哀不能成文。” 其后山谷再未有正式婚娶。其子相生于元丰七年(1084),其生母的身份,当与苏轼之朝云同,但姓名未能流传。黄相生母与相随山谷一同流寓黔州贬所,至少在绍圣四年(1097)都是与山谷在一起的(“小子相今十四,并其所生母在此”,《答宋子茂》,在黔州)。


《黄庭坚年谱新编》将黄庭坚见法秀事系于元丰六年左右。而编年本《外集诗注》卷十四史容注“山谷在太和三年,至元丰七年移监德州德平镇。是年三月过泗州僧伽塔。有《发愿文》”。就是说,黄庭坚到任德平之前,已经誓戒酒、色、肉。从他的文字来看,黄庭坚戒酒和吃素看来是很忠实的,在自己的叙述中多次提到至少严格地戒了十五年:


“余寓居開元寺之怡偲堂,坐見江山,每於此中作草,似得江山之助。然顛長史、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,余不飲酒,忽十五年,雖欲善其事,而器不利,行筆處時時蹇蹶,計遂不得復如醉時書也。”


图七、黄庭坚《发愿文》局部


“老夫止酒十五年矣。到戎州,恐为瘴疠所侵,故晨举一杯。不相察者乃强见酌,遂能作病。因复止酒,用前韵作二篇,呈吴元祥陶陶兀兀。”(《醉落魄》 (陶陶兀兀〉序)


上文所引《修〈神宗实录〉乞外任奏状》云“黾勉素餐,已縻岁月”,苏辙元丰四年给山谷的信也说“比闻鲁直吏事之余,独居而蔬食”(见下文)可知其吃素多年。但这期间,山谷倚红偎翠的生活是否有所收敛,却不得而知。


虽然宋代对官员的私生活管理相对严格[3],但仅限于“官妓”,“宋时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,然不得私侍枕席”[4]。对于家妓和招妓,则似无明文规定,如下面的例子,


滕达道为范文正公客,公镇南阳,每宴客,达道必出追妓。文正虽不乐,终不禁也。时谓非二公之贤,岂容不拘小廉曲谨之士。前哲宽厚类如此。是亦报杜书记平安之义。(《清波杂志》)


以此看来,赵挺之攻击黄庭坚元丰八年“先帝遏密之初,庭坚在德州外邑,恣行淫秽,无所顾惮”,不是因其招妓,而因其在神宗遏密之初招妓。


四、赵挺之

显然,攻讦黄庭坚最为关键的人物是赵挺之。


赵挺之,熙宁三年(1070年)叶祖洽榜进士,曾擔任登州與棣州教授,元丰末年通判德州。元祐元年以张璪荐举,以召试馆职为集贤校理,元祐二年迁监察御史。元祐四年(1089年),坐不论蔡确,出京通判徐州。赵挺之为女词人李清照的公公。

            

赵挺之早年与黄庭坚的交游从元丰八年在德州开始,到元祐四年赵挺之通判徐州。其始,似乎都是正常的文人墨客交往。一是诗词酬答,如《黄山谷外集·卷十一》有《四月丁卯对雨寄赵正夫》,有句如“趙侯秉金玉,不與世同波。”又有《寄怀赵正夫奉议》,有句“何時聞笑語,清夜對橫琴。”虽然赵挺之相应的酬答诗已然失记,但黄庭坚对赵挺之显然是以同怀视之。


二是观赏古书画。《黄山谷文集》卷二十五《题乐府木兰诗后》云:“元丰乙丑五月戊申,会食于赵正夫平原监郡西斋。观古书帖甚富,爱此纸,得澄心堂法。与者三人:石辅之、柳仲远、庭坚。”又《文集》卷二十八《题络本法帖》云:“元丰八年夏五月戊申,赵正夫出此书于平原官舍,会观者三人:江南石庭简、嘉兴柳子文、豫章黄庭坚。”又同卷《题虞永兴道场碑》云:“元丰乙丑五月戊申,平原监郡赵正夫会食于西斋,出以示余。”显然,赵挺之收藏古书帖甚富,也是黄庭坚与他交流的共同基础。


在政务上,这段时间内,赵挺之是黄庭坚的上司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·卷四百十五》记


翰林学士兼侍读苏轼言: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,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,挺之希合提举官杨景棻意,欲于本镇行市易法,而庭坚以谓镇小民贫,不堪诛求,若行市易,必致星散。公文往来,士人传笑。


“希合”就是迎合。“市易法”,是神宗熙宁五年颁布的王安石新政之一,目的是通过政府管控稳定物价。杨景棻,其人失记,或是京城都提举市易司。这里是说杨景棻欲在德平实行市易法,赵挺之是为了迎合其意而大力推动,但作为下级的黄庭坚并不服从而据理力争,最后没有能够实施。


引起赵黄关系恶化的事件之一,在赵与黄在馆阁共职期间,黄庭坚屡次嘲弄赵挺之[5]。这里黄庭坚对赵挺之的态度,就远不似在德平所作诗文中的语气。可能是黄庭坚本人性格过于滑稽,玩笑成性。也有可能确实是自己才气横溢,为一帮朋友如苏轼、陈师道等捧出来来一种优越感。


但赵挺之对山谷的嘲笑戏谑“衔之切骨”。同时,赵挺之对黄庭坚的攻击,更是是党争的一个副产品。赵挺之对苏轼的攻讦,更甚于对黄庭坚的攻讦,如“苏轼专务引纳轻薄虚诞,有如市井徘优之人以在门下”。然而在苏轼得势之时,也只能将苏轼挤出京师。


五、苏辙
图八、苏辙《怀素自叙帖跋》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。

苏辙(图八,苏辙书法)虽与苏轼并称二苏,趣好性格都大不相同。苏轼说:


子由之達,葢自幼而然。方先君與某篤好書畫,每有所獲,真以為樂,唯子由觀之漠然不甚經意。


这里的“子由之達”说的是苏辙官至“右相”。从仕途上看,苏辙元祐之前也因直言忤人,备受压制。自元祐元年起,直线上升。初为秘书省校书郎(从八品),旋任右司谏(正七品),弹劾相宰蔡确、韩缜及枢密使章惇、吕惠卿,被任命为起居郎(从六品),同年任中书舍人(正四品),元祐四年(1089)任吏部尚书(从二品),五年任御史中丞,六年任中大夫、守尚书右丞,七年任太中大夫、守门下侍郎(正二品)。相对之下,苏轼元丰八年(1085)任中书舍人,元祐元年(1086)任翰林学士知制誥(正三品),二度出京,元祐八年任端明殿學士,禮部尚書,比苏辙更加曲折。


黄庭坚与苏轼订交在神宗熙宁五年(1072),而与苏辙订交则在元丰四年秋天,时苏辙谪监简州。《山谷文集》有《寄苏子由书》云“诵执事之文章而愿见二十余年矣。”且对苏辙极意赞美:


知执事治气养心之美,大德不逾,小物不废。沉潜而乐易,致曲以遂直。欲亲之不可蝶,欲疏之不能忘。虽形迹阔疏,而生平咏叹,如千载寂寥,闻伯夷柳下惠之风而动心者。


而苏辙的复信就是著名的《答黄庭坚书》:


辙之不肖,何足以求交于鲁直?然家兄子瞻与鲁直往还甚久,辙与鲁直舅氏公择相知不疏,读君之文,诵其诗,愿一见者久矣。性拙且懒,终不能奉咫尺之书,致殷勤于左右,乃使鲁直以书先之,其为愧恨可量也。


自废弃以来,颓然自放,顽鄙愈甚,见者往往嗤笑,而鲁直犹有以取之。观鲁直之书所以见爱者,与辙之爱鲁直无异也。然则书之先后,不君则我,未足以为恨也。


比闻鲁直吏事之余,独居而蔬食,陶然自得。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,必寄于物以自遣。阮籍以酒,嵇康以琴。阮无酒,稽无琴,则其食草木而友麋鹿,有不安者矣。独颜氏子饮水啜菽,居于陋巷,无假于外,而不改其乐,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人也。今鲁直目不求色,口不求味,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。而犹以问人,何也?闻鲁直喜与禅僧语,盖聊以是探其有无耶?渐寒,比日起居甚安,惟以自重。


这里提到的黄庭坚“独居而蔬食”印证黄庭坚素食已久,其原因上文已述。


元祐二年,黄庭坚授馆职时,时为起居郎的苏辙起草了敇书,云


尔孝弟之美,著于闺门,文史之功,称于朋友。昔张衡、崔駰、张华、束晳,皆以才行,久于此官。朕既思见古人,尔尚追配前烈。


虽是官样文章,对黄庭坚的才华是褒赞极致的。但是,元祐六年黄庭坚诏除起居舍人一事,苏辙时为右相,其态度就有所改变,


元祐六年三月,《神宗实录》成。著作郎黄庭坚除起居舍人,苏子由不悦曰:“庭坚除日,某为尚书右丞,不预闻也。”已而后省封还词头,命格不行。子由之不悦,不平吕丞相之专乎?抑不乐庭坚也?庭坚字鲁直,蚤出东坡门下,或云后自欲名家,类相失云。(《邵氏见闻录》)


又李心传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(中华书局 1988 年重印商务印书馆国 学基本丛书本)卷六十二“绍兴三年正月 辛未”下注引朱胜非《 闲居录》“又荐修起居注,而苏辙方秉政,以为庭坚无行,不可。”


《黄庭坚全集》中,涉及苏辙有24条,涉及苏轼则有223条,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很大的反差。显然黄庭坚与苏辙的关系,和他与苏轼师友的关系,不能相比。所以,即使在馆职期间,黄庭坚和二苏虽有很多的唱和,和苏辙的关系则不是非常亲密。


五、局外人

在受到攻讦之时,黄庭坚本人似乎非常麻木。


元祐二年转黄庭坚著作郎受弹劾,除了在《修〈神宗实录〉乞外任奏状》中有一句“伏念臣日者蒙恩待罪著作……伏望圣慈,除臣一江淮合入差遣。”黄庭坚本人没有留下任何别的记录,就像此事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。


元祐六年《神宗实录》成,黄庭坚自己除在《辞免转官状》、《乞回授状》有所记录外,似也别无文字说到成书的喜悦或转官受阻的不平。而同年母亲康郡太君去世,次年叔父黄廉殁于京师,其所表达的悲伤,是超过了对官场的升沉的感触的:


老舅不孝,天降酷罚,外婆郡太六月初八日弃背诸孤。叩地号天,无所告诉,苦痛烦冤,心肝崩裂。苦痛奈何!冤苦奈何!(《山谷刀笔》卷五《与洪甥驹父)


老舅方此荼毒,百骸珍瘁。又闻给事叔父之讣, 一恸欲绝,奈何。(《与洪甥书》)


山谷对官场升沉的麻木,也见于其他宋人笔记。元祐九年,哲宗亲政,元祐诸臣受贬,山谷也在其中。山谷的反应有如下记载,


命下,左右或泣,公色自若。投床大鼾,即日上道。(《豫章先生傳》)


绍圣中,诏元祐史官甚急,皆拘之畿县,以报所问。例悚息失据,独鲁直随问为报,弗随弗惧,一时悚然,知其非儒生文士而已也。(《姑溪居士文集》卷三十九《践山谷帖》)


山谷这一对命运中突发事件冷漠超然的反应,还有一个例子,


黄鲁直得洪州解头,赴省试,公与乔希圣数人待榜。相传鲁直为省元,同舍置酒。有仆自门被发大呼而人,举三指,问之,乃公与同舍三人,鲁直不与。坐上数人皆散去,至有流涕者,鲁直饮酒自若。饮酒罢,与公同看榜,不少见于颜色。(《孙公谈圃》)


黄庭坚这种超以物外的冷漠,就如苏轼《答黄鲁直》中云:


      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,必轻外物而自重者,今之君子莫能用也。


在用时经世的人看来,黄庭坚就完全是另一个形象。《宋稗类钞》载一代名相富弼见到黄庭坚后的印象,可以作为本文的结语:


富郑公初甚欲见黄山谷,及一见,便不喜。语人曰:“将谓黄某如何?原来只是分宁一茶客。


图九、富弼《温柑帖》(局部) 纵26.5cm 横49.2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

备注:


[1] 传为米芾的西园雅集图记,大致描述了其场景: 李伯时效唐小李将军为著色泉石云雾、草木花竹,皆绝妙动人。而人物秀发,各肖其形,自有林下风味,无一点尘埃气,不为凡笔也。其乌貌黄道服,捉笔而书者,为东坡先生。仙挑巾紫装而坐观者,为王晋卿。幅巾青衣,据方几而凝伫者,为丹阳蔡天启。捉椅而视者,为李端叔。后有女奴云鬓翠饰侍立,自然富贵风韵,乃晋卿之家姬也。孤松盘郁,上有凌霄缠络,红绿相间。下有大石案,陈设古器瑶琴,芭蕉围绕。坐于石盘傍,道帽紫衣,右手倚石,左手执卷而观书者,为苏子由。团巾茧衣,手秉焦篷,而熟观者,为黄鲁直。幅巾野褐,据横卷画《渊明归去来》者,为李伯时。披巾青服,抚肩而立者,为晃无咎。脆而捉石观画者,为张文潜。道巾素衣,按膝而俯视者,为郑靖老,后有童子执灵寿枝而立。二人坐于盘根古检下,幅巾青衣,袖手侧昕者,为秦少游。琴尾冠紫道服,摘阮者,为陈碧虚。唐巾深衣,昂首而题石者,为米元章。幅巾,袖首而仰观者,为王仲至。前有雳头顽童捧古砚而立,后有锦石桥,竹径缭绕于清溪深处。翠阴茂密中,有架装坐蒲团而说《无生论》者,为圆通大师。傍有幅巾褐衣而谛昕者,为刘巨济。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,下有激揣漂流于大溪之中,水石潺涯,风竹相吞,炉烟方袅,草木自馨,人间清旷之乐,不过于此。喔乎!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,岂易得此耶?自东坡而下,凡有十六人,以文章议论,博学辩识,英辞妙墨,好古多闻,雄豪绝俗之资,高僧羽流之杰,卓然高致,名动四夷。后之揽者,不独图画之可观,亦足彷佛其人耳。

[2] 黄庭坚自己专门有文字记载:“庭坚失兰溪数年,谢方为介休择对,见庭坚之诗,曰,吾得婿如是足矣。庭坚因往求之。然庭坚之诗卒从谢公得句法。”

[3] 杨果,柳雨春,宋代国家对官员宿娼的管理,《武汉大学学报》64卷第一期,页98(2011)。

[4] 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馀·卷二十一》。

[5] 宋人笔记中尚记载有山谷与赵挺之之间其他不愉快之事,如范公偁《过庭录》云:“黄鲁直少轻物,与赵挺之同校举子,一文卷使“蟒蛇蛇”。挺之欲黝之,诸公尽然,鲁直独相持。挺之诚其言,问曰:‘公主此文,不识二字出何家?’鲁直良久曰:“出《梁武忏》 ”赵以其侮己,大衔之。”又王明清《挥尘后录》记“陆游语云:"赵正夫丞相,元祐中,与黄太史鲁直俱在馆阁。鲁直以其鲁人,意常轻之。每庖吏来问食,次正夫,必曰:‘来日吃蒸饼。’一日聚饭行令,鲁直云:‘欲五字从首至尾各一字,复合成一字。’正夫沉吟久之,曰:‘禾女委鬼魏。’鲁直应声曰:‘来力款正整。’叶正夫之音,阖座大笑。正夫又尝曰:‘乡中最重润笔,每一志文成,则太平车中载以赠之。’鲁直曰:‘想俱是萝卜与瓜荠耳。’正夫衔之切骨。”







李跃林 自号返吾老人。对书法一往情深的物理学博士、美国阿岗实验室研究员、北美四海书院院长。




往期精彩回顾

艺林小札:从中国画的“穷途末路”说起 | 陆晹

艺林小札:元代收藏家史兰谷 | 赵华

艺林小札:黄庭坚与王献可一家的交游 | 李跃林

帅哥黄庭坚的丹药自误病历 | 宋剑雄



点个“在看”,分享给更多朋友








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